雪原上的那条红围巾
黎晶
1974年的深冬,北大荒被冻成硬邦邦的白色铁板,厚厚的积雪上结下一层坚硬的壳,就像穿上了一件银色的盔甲,护卫着一望无垠的黑土地。
嫩江早已停止了流动,像一条僵死的白蛇弯曲在嫩江平原上。嫩江的支流科洛河也没有了呼吸,北大荒的白天和黑夜一样全都睡去了。
科洛河中游有一片米黄色的建筑群,楼群中的夾缝里横七竖八卧着红色的平房,砖皮有些脱落,它向雪原诉说着自己的苍桑。
平顶山下山河农场五分场的五连,是科洛河南岸离场部最近的一个连队,连队的通讯员北京女知青田野,春夏秋冬往返于连队与场部之间,为知青取回远在天边寄来的书信。到了冬季她就不必绕道科洛河大桥了,直接走在冰冻的河面上,省去近一小个时的时间。
平顶山下有很多光滑的黑色火山岩,它们就像石阵一样分布在雪原中。田野和它们很有感情,当隆冬的太阳从地平线上露出头的时候,田野都会准时走出连队,她先是站在火山石上,摘下那条妈妈从北京寄来的红色毛线围巾,那是妈妈每天晚上在北海公园的长椅上一针针织出来的。田野举起红围巾向太阳公公致敬,请他转答对妈妈的问候。然后,她就像在教堂做完礼拜,从石头上跳下来,唱着〈我爱北京天安门〉兴高采烈地去场部取回书信报纸。
田野像脱缰的俊馬在雪原中奔跑,那条红围巾随风飘动,给北大荒的冬天带来一股春的萌动。寒气逼人,倾刻之间就把田野的皮帽子、眉毛和睫毛度上一层冰霜。她停止跑跳,喘着粗气走到一块小山一样的火山锥旁,她停了下来回头张望自已生活五年的连队,红砖排子房完全笼罩在冬晨的雪气里,唯有连队食堂的烟筒,顽强地冒出灰色的烟柱,向着平顶山的峰顶冲击。
田野已经司空见惯了,坡道下是科洛河,河北岸就是场部大楼了,她有些兴奋,今天一定会有妈妈的来信。
田野加快了脚步,当她走过火山锥的时候,田野惊呆了,全身上下的血液水瞬间凝固了,两条腿没有了活力,就像两根火山杨树的枝杆,支撑着她将要蹦溃的身体。
一条深灰色的公狼拦住了田野的去路,它闪着绿光的眼睛紧紧盯着善美的田野,它没有发动攻击,脖子上的鬃毛像刀一样挺立着,一动不动地和田野对视。
田野空白的大脑渐渐有了知觉,她发现对面公狼的眼神里並没有饥饿和凶狠,似乎沒有敌意。田野的心平静下来,她脑海里迅速地思考着对策,怎么办?她想起父亲讲的故事,狼怕火,怕圆圈…田野摘红色的围巾拼命地甩动着,可那条公狼丝毫不动。田野又想起姥爷在朝鲜战争遇到狼的故事,她也要试一试。
田野停止了舞动,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条公狼,狼与人都在比着耐力与心态,都在酝酿着置敌的良策。田野按照姥爷教的办法,将全身的气力全部调动到腹腔,凝神提气闷红了脸
脸…是火候了,田野突然将弯曲的身体直立起来,她大吼一声,仿佛将五藏六腹都喷涌出去,那叫声的气浪震撼着天地,将火山锥上的浮雪吹落…。
公狼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震耳欲聋的声浪吓的失魂落魄,它扭过身子像箭一样弹射出去,飞快地在雪原上跳跃。
田野和那条公狼一样,拼命向回奔跑,四周全都模糊起来,只有眼前这条小路和五连的那几栋砖房…。
看到五连的大门了,那辆东方红28拖拉机正向田野驶来,是连长!只见连长举起半自动步枪向着天空射击,砰砰,清脆地的枪声划破了雪原上的寂静。
田野双腿一软,晕倒在雪地里,脖子上的红围巾不知何时脱落,被那条又尾追的公狼叼走…。
枪声並没有吓跑公狼,它站立在那块火山岩石上,扬起头吼叫着,脖子上竟然挂着那条红围巾随风飘动…。
田野病了,后怕呀!如哭红了眼,她想那条红围巾,更想天那边的妈妈。
一连几天那条胆肥的公狼在五连的大门旁来回奔跑,嘴里叼着那条田野的红围巾。连长想抢回红围巾,他埋伏起来,向狼射出了仇恨的子弹。打中了,子弹击中了公狼的后腿,血染红那块雪地。三条腿的公狼並没有影响到它的狂热,它吼了一声,叼着红围巾消逝在雪原的深处再无踪影。
春天来了,科洛河岸上开满了达子香,平顶山上林子里的布咕鸟又叫了起来,五连忙起来了,播种机的轰鸣让田野忘掉了红围巾,忘掉了那条恨爱交加的灰色公狼。
初冬的第一场大雪给田野带来了天大的喜讯,经五连推荐农场党委批准,她成了北京航空学院的工农兵大学生。田野收拾好行装,急切地想回到妈妈的身边,迈进那所朝思暮想的大学。
清晨,连长亲自驾车送田野去嫩江县火车站,送送给连队带来欢笑和青春的这位北京姑娘。
车驶出连队大门,田野急呼:停下!停下!她看见那块黑色的火山岩石上,有一条鲜红鲜红的红围巾,围巾被叠的方方正正放在石头的中央。田野跳下车,双手捧起失落一年的那条红围巾不知所措,她突然明白了,是那条受伤的公狼,一条爱着她的公狼。田野站在久违的石头上,四处眺望,没有那条公狼的身影…她眼一酸泪水夺眶而出。
田野向着东方的朝阳深深躹了一躬,她感谢北大荒所有的生灵,让她懂得了人生。她将她最爱的那条红围巾放回石头的中央,是留给那条公狼?还是留给北大荒天宇中的灵魂?
田野走了,把那条心爱的红围巾永远留在北大荒的雪原里。
2019年7月6日于北京副中心